这问题来得悄然,却盘桓不去。仿佛心头蒙了一层薄薄的尘,拭不去,也吹不散。于是,我搁下笔,向后靠在椅背上,任由自己沉入那一片被岁月冲刷得有些泛白的记忆里去。
我想起儿时的一件事,那该是五六岁的光景。一个夏日的黄昏,我不知为何与外婆怄了气,一个人跑到村口的老槐树下,背靠着粗糙的树干,觉着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,泪水在眼眶里打转。外婆寻了来,她并不说什么,只是颤巍巍地伸过手,那布满深纹的手心里,静静躺着一块用花花绿绿的糖纸包着的水果糖。在那样一个物资匮乏的年代,那块糖,是一份了不得的奢侈。
我至今仍清晰地记得,那糖纸在夕阳下反射出的、炫目而又温柔的光。我剥开糖纸,将那块澄澈的、琥珀似的糖块放进嘴里,一股浓烈的、纯粹的甜,瞬间在舌尖上炸开,然后浩浩荡荡地涌向全身。那一整个傍晚,我都沉浸在一种巨大的、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欢欣里,连梦里都是甜丝丝的。为了一块糖,竟能高兴一整天。如今想来,那种喜悦,是何等的丰盈,又何等的廉价。
上小学时,感动变得稍稍“昂贵”了些。记得有一次,语文老师布置了一篇题为《我的理想》的作文。我那时不知从哪里读来些词句,便洋洋洒洒地写,说要当个旅行家,去走遍天下的路,看遍世上的桥。作文发下来时,我愣住了。在文章的末尾,老师用红笔写了长长的一段批语,字迹清秀而有力。她写道,我有一种“难得的想象力”,并鼓励我“保持这份对远方的渴望”。
展开剩余77%那天放学,我攥着那本作文本,一路飞跑回家,胸膛里像揣了一只欢腾的雀儿。我将那几行红字看了一遍又一遍,几乎能背诵下来。那份被看见、被肯定的喜悦,足足让我兴奋了好几天,走起路来,脚步都带着风。那时的感动,来自外界投来的一束肯定的光,它照亮了一个孩童微不足道的世界,让他觉得自己与众不同。
后来,我穿上了军装。新兵连的日子,是汗水与钢铁交织的旋律。每一个动作都要符合规范,每一分意志都要经受锤炼。三个月的摸爬滚打,新训结束时,连队给予表现优秀者的嘉奖。当我的名字被点到,我跑步上前,向连长敬了一个还略带稚嫩的军礼,接过那张薄薄的奖状。
那一刻,胸膛里涌起的,是一种沉甸甸的、被认可的激动。那不仅仅是一张纸,那是一份融入集体的证明,是汗水凝结成的勋章。当晚,我趴在营房的床上,就着昏暗的灯光给家里写信,报告这个“喜讯”。那种感动,混合着成长的艰辛与骄傲,像一杯烈酒,灼热而又醇厚。
再后来,我恋上了文字。夜深人静时,将一点心绪、一段遐想,涂抹在稿纸上,然后怀着忐忑,将它们投进墨绿色的邮筒。。w4kjp.vbahoa.cn。|。pwega.vbahoa.cn。|。bj0y0.kvb08.cn。|。9f8qu.kvb77.cn。|。p7rpb.illygx.cn。|。82x9t.rtkservice.cn。|。hwit5.vjays.cn。|。hi5kj.vjays.cn。|。obnmq.atfx8.cn。|。vkf2q.eleseo.cn。|
等待的日子是漫长的,直到有一天,看见自己的名字,连同那些青涩的方块字,一同印在了飘着墨香的报纸上。那一刻的感动,是寂静的。没有欢呼,也没有雀跃,只是一个人,对着那张报纸,反复地摩挲着那几行铅字,心里头有一种静静的暖流在涌动。它告诉我,那些无人知晓的深夜里的耕耘,终究没有完全白费。这份感动,持续的时间,或许只有那么一小会儿,却像黑夜里划亮的一根火柴,虽短暂,却真切地照亮过一方天地。
可不知从何时起,这份照亮的能力,似乎渐渐衰退了。年龄像藤蔓一样悄悄爬上来,带来一些所谓的阅历与沉稳,却也似乎裹走了一些更珍贵的东西。得到一块糖,不过是摄入些许糖分;获得一句夸奖,心底虽也受用,却明白那或许只是场面上的客气;完成一项任务,取得一些成绩,也觉得是分内之事,理所应当。那颗易于感动的心,像是被磨钝了,裹上了一层厚厚的、不易穿透的茧。是感动的神经随着年岁一同老去、变得迟钝了吗?还是这周遭的世界,能让人真心实意感动的事情,确乎是越来越少了?
我时常在黄昏时分,站在窗前,看楼下院子里嬉闹的孩童。他们会为了一只纸折的飞机飞得更高而欢呼雀跃,会为了一只蚯蚓从泥土里钻出来而惊喜欢呼。他们的喜怒哀乐,来得那样直接,那样充沛。我看着他们,心里竟会生出一种遥远的、类似羡慕的情绪。那个因为一块糖而甜透一整天的孩子,到哪儿去了呢?
或许,感动并非一种被动接收的能力,而是一种主动选择的姿态。它需要我们内心保有一片柔软的、未被世俗规则完全同化的湿地。我们长大了,见识多了,心也跟着“大”了,欲望的台阶被一再拔高。一块糖的甜,一篇范文的赞许,一张嘉奖令的荣誉,一篇“豆腐块”文章的发表,这些微小的“确幸”,已然填不满我们那被各种宏大目标与世俗成功所撑大了的胃口。我们追求更甜的味道,更响亮的赞美,更耀眼的勋章,更丰厚的稿酬。我们一路狂奔,向着那些看似更远大的目标,却将在途中邂逅的那些细微的、足以让心灵微微一颤的瞬间,视若无睹。不是感动的事情少了,而是我们感受感动的那根心弦,蒙了尘,松了劲,再也弹奏不出清亮的回响。
这使我想起木心先生的话:“从前的日色变得慢,车,马,邮件都慢,一生只够爱一个人。”或许,从前的感动也来得容易些,因为心是慢的,是静的,有足够的空间去容纳、去反刍一份细微的喜悦。而今,信息的洪流裹挟着我们一路奔涌,我们的心被塞得满满当当,像一间堆满了杂物的仓房,再也腾不出一方洁净的角落,来安放一次突如其来的、不请自来的感动了。
窗外,夜色已浓,远处的街灯连成一条恍惚的光带。我收回漫游的思绪,目光重新落回眼前这片属于我的寂静。书桌上,那盏台灯洒下的光晕,依旧是暖的。我忽然觉得,或许“许久不感动”本身,也是一种提醒。它提醒我,该当拂拭一下心镜上的尘埃了。感动,或许不需要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。它可能就藏在爱人递过来的一杯温水中,藏在父母一句寻常的唠叨里,藏在一个久未联系的朋友发来的问候信息里,甚至,就藏在此刻这片安然、独处的寂静里。
我无法让时光倒流,重新变回那个为一块糖而欣喜若狂的孩童。但我或许可以试着,让自己的心,慢下来,软下来。像一株植物般,重新学习感受阳光的温度、雨水的润泽。也许,当我不再刻意去追寻“感动”这件大事时,那些细微的、真实的感动,反而会像夜空的星子,在不经意间,悄然浮现。
许久不感动,或许,只是为了等待下一次更深刻的感动,而做的一次漫长的准备。我关掉台灯,让自己融入满室黑暗,心里,却仿佛有了一点极微弱的亮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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